我猛地明白过来,被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当头一棒。在我眼里,夏和风是和我同龄的高中生,幼稚无聊,麻烦得要命,但叶教练却是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,看起来可靠成熟。但事实上,他们曾是同班同学,放学后一起在校田径队里训练,在空旷的操场里热身跑跳,两个身形相近的少年,跑得气喘吁吁,最后在自行车车棚里打开书包互相交换着作业,囫囵抄一番。
我有时想,做鬼会不会其实不错,起码夏和风看起来怡然自得。虽然他被死亡一记猛锤,锤进时光的沟壑里无法动弹,但却拥有了隐形能力,来去自由,别人看不见他,他能看见所有人的秘密。
有天我在图书馆里找书,他从松散排列的书脊缝隙中插进来一个问题。
「说起来,那个人是谁?」
「哈?」
「你抽屉里情书开头写的啊,叶教练,您好。」
「要死啊。」我叫出声来,隔空用硬皮书的书角砸他额头,当然这对他产生不了什么伤害,倒是引得其他同学侧目。
我向来古怪,对空气自言自语也不算奇异的事,所以只持续了几秒,大家又纷纷把眼神转回原先轨道。
「你干嘛偷看我东西?」
那男孩一脸无辜,「你就大喇喇地敞口放着啊,没有放进信封,也没有封口。」
我生起闷气,「因为我没打算寄出。」
叶航是我们校长专门请来做几节科学体育宣讲的教练,看上去很年轻,像刚从大学毕业,他手长脚长,肩膀宽广,身材健美,我猜测全班起码有一半女生暗恋他。
每次讲前,女生们都心照不宣地集体失踪,去洗手间对着镜子调整马尾高度,换上最新的粉色跑鞋,学校统一发的肥大运动裤也变成紧身的健美裤。
现在想来,也是可爱,青春期的女生面对喜爱的异性时常手足无措,又要与一大帮同龄人抢夺对方有限的注意力,竞争激烈。
我不爱运动,体育成绩一向勉强,但每周见一次他,我暗中兴奋不已。
这事让夏和风知道了,他偷偷加入我们的队列,在余光里对我做怪表情。
我不上当,努力不去看他,否则被叶教练看到我对着空气挤眉弄眼,就有失体统。
叶航从体育场的仓库后门跑出来,他穿灰色运动套装,脖子上挂一只红色口哨,阳光把额发的细密阴影打在颧骨上,因为跑动一抖一抖的,像有啮齿类小动物藏在他茂密的头发里。真是非常明朗英俊的人。
我不动声色地陶醉看着他,直到旁边女生猛地转向我,我才后知后觉地跟随口号指令向右转,然后起步沿着操场跑起来。
跑到一半我才突然想起来,夏和风这人呢。
我东张西望了一番,都没见他踪影,令我有些不安。课中休息时,我在操场边做拉伸动作,他才黯然地飘过来。
「你去哪儿啦?」
夏和风环视四周,顾左右而言他,「就随便逛逛啊。」
「你干嘛脸色不好?」我敏锐地察觉出来。
「有吗?」他看着我,「搞笑,鬼哪有什么好脸色。」
「你是不是被叶航的帅气震到?」
「神经。」那少年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,面上毫不在意,「叶航啊,他是我当年的同班同学呢。」
「什么?」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「那时候我和他都是跳高队的,想不到他现在回来当教练了。」夏和风低了低头,神情伤感,「所以,真的只有我被留在那一年了。」
我猛地明白过来,被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当头一棒。
在我眼里,夏和风是和我同龄的高中生,幼稚无聊,麻烦得要命,但叶教练却是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,看起来可靠成熟。
但事实上,他们曾是同班同学,放学后一起在校田径队里训练,在空旷的操场里热身跑跳,两个身形相近的少年,跑得气喘吁吁,最后在自行车车棚里打开书包互相交换着作业,囫囵抄一番。
叶航顺理成章地长成一个成年人,肩膀厚实,笑容稳重,在他得到驾照、信用卡和薪水单的岁月里,夏和风却停滞在高二那年,永远维持着单薄的身材,一身过时的蓝白校服,被卡顿在无法再推进、再参与、再身处其中的人生中。
我真心实意地为他难过。
对大部分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成长的馈赠,他一个都得不到。
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的残忍。
远处的口哨声想起来,课中休息结束了,女孩子们从树荫处三五成群地结伴跑回操场中央,慢吞吞地拼回体操队形。
我不想流露伤感,也不知怎么安慰夏和风,于是开始胡说八道,「那说起来,你来去自由,没人看得见你,你平时干嘛?不会偷溜去女生浴室偷看人家洗澡吧?」
夏和风抬起头来,表情诧异,似笑非笑,终于咧开嘴,「方雅田,你是不是有病?!」
笑了就好。我舒了口气,转身向队伍跑去。